外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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Jan 16, 202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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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时候会想舅舅和我妈他们是不是会常常感到悲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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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我在万达门前等红绿灯时,街道上人烟稀少,车流缓慢,仿佛上海这个大都市在新年期间也未曾展现出往日的繁华,反而多了一份冷清。而我即将离开这个城市,回到那个生我养我的小乡村。站在十字路口静候信号灯变换时,我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外公的身影——那位已离我们一年有余的老人,他的离去仿佛带走了某种难以捉摸的牵绊。
我与外公之间的关系并非无话不谈的亲密。上初中前,一年里我大概只能见他一两次。大年初一,母亲总会提着大包小包的行囊,带着姐姐和我,翻山越岭赶往外公家。那时,我与外公虽有过短暂的相聚,却更多是因为他家位于山间的宁静——那里有清澈的小溪供我们捕捉螃蟹,有参天大树让我们攀爬嬉戏,还有那挺拔的小树,可幻化成各式“绝世兵器”,伴随我们度过无忧的童年。外公总是偶尔出现在视野中,干练而慈祥。关于他,我的记忆多是从旁人口中得知:曾任小学校长,令人敬仰。
随着我离乡求学,足迹渐及北京、上海、伦敦,而外公的活动范围却日渐局限——只在家中、舅舅家和医院之间徘徊。大学期间,外公被诊断出癌症,经历了人生中的首次手术,住院数月。家人轮流照料,他却不知病情的严重,大家都故意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只是感染。那时,我的生活依旧,心中默以为往日那平静的状态会一直延续。直到有一天,在家人微信群里看到一张照片:外公坐在轮椅上,身披厚重衣物,蜷缩着,满脸皱纹,目光迷离,手臂无力垂落。曾经那个高大、笑容灿烂的外公,在这一刻显得如此渺小、无神。这让我心神不宁,第一次意识到家庭并非永恒不变,一些深刻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,而我却未曾做好迎接它们的准备。
因学业和工作,我回家探望外公的次数越来越少。记得手术后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舅舅家,外公身上插着导尿管,步履蹒跚,再也没有了往昔的矫健;声音也低弱得几乎听不清。舅舅正在为他更换护理袋,房间中弥漫着淡淡的尿骚味。舅舅虽然依旧会短暂地开怀大笑,但笑容转瞬即逝,随即被阴霾取代,显露出无奈与疲惫。后来,我们还一同回了老家——曾经承载我无数童年快乐回忆的地方,如今却已人去楼空,荒凉颓败,变成了一座危房。外公决定拆除它,重建一座小洋楼。
2021年的某个平凡日子,下班时突然看到家人群里大姨爹问起外公的情况,我才从大家口中得知,原来外公早已感到喉咙不适。因疫情原因,外公已有近两年未曾复查,直到最近一次检查时,医生宣布癌细胞已扩散,进入晚期。听闻这一消息,我一时间仿佛听到了一个荒诞的玩笑,随后便强迫自己将这玩笑抛诸脑后。然而现实无情地将这玩笑深深刻在心底,使我无法回避。多年的求学让我明白癌症晚期意味着什么,我不断告诫自己不要抱有侥幸,但内心深处仍期待着奇迹的降临,希望多年后我们还能围坐在火炉旁,回忆起那令大家难以入眠的2021年秋天。
然而,奇迹未曾出现。2021年12月28日,离元旦还有数日,外公终究离我们而去。
外公离世前的几个月,仍忙于监工,老家的房子已接近完工。舅舅后来告诉我,那时外公几乎每天都会回去看看。他一生居住的地方,对他而言,不仅是一处房屋,更承载了深厚的情感——他或许希望在那小小的房子中继续自己的生活,靠近那片耕作了一辈子的田地。
在离世前的日子里,外公的身体每况愈下,母亲看望他的次数也渐渐增多。一次视频通话中,母亲带着哭腔向我展示外公:他静静地躺在那张小床上,仿佛已进入沉睡。我轻唤外公,他却无动于衷。母亲半是埋怨半是催促,让我大声一点,并代替我叫了一声“爸,快看看是谁来了”。视频中,外公只是轻微地动了动,似乎试图回应母亲,但最终还是疲惫地低声道:“哦,我现在躺着,身上有点痛。”
我清楚外公正承受着巨大的疼痛,常常在夜半被疼痛惊醒。后来妹妹告诉我,有一天外公哭着对她说,自己快撑不住了,痛苦难当,不想再活下去。妹妹一边安慰、一边流泪,让他不要轻言放弃。
外公去世前一晚,我与舅舅视频时得知他进食困难,于是我赶紧在网上为他订购了葡萄糖和蛋白粉。第二天一早,母亲哭着告诉我外公走了。我刚想安慰她,眼泪便夺眶而出,鼻子堵塞,我一句话也说不出。母亲只简单地让我元旦赶回家,便挂断了电话。
回家途中,坐在回程的飞机上,外公的身影不断闪现:他站在老房子门口叫我吃饭,他曾坐在火炉旁的椅子上看那台用了十几年的电视机,他曾抱着一捆柴走进厨房,他曾因大姨爹的车被人设下路障而愤愤不平……如今,再也看不到他站在那熟悉的门口,这破碎的画面令我痛彻心扉,感到难以言喻的失落。
奇怪的是,自从下飞机后,我竟没有掉下一滴眼泪。在与哥哥同行的车上,我们彼此谈论着各自的境遇,却没有提起外公。回到老家时,那曾让我无比喜爱的农家土屋早已不复存在,取而代之的是一栋崭新的农村两层楼。房子刚完工,水电装修皆为临时应付。人群熙攘,房门前摆放着十几张桌子,大家正席地而坐享用团圆饭。大堂被布置为灵堂,外公的遗体静卧其间。我走进侧室,见到外婆、大姨、小姨和舅妈。刚打过招呼,母亲便拉我进大堂,换上孝衣为外公磕头。大堂内,我还看见大姨正抱着自己的孙子。随后,舅舅走进来催我快去吃饭。那一桌人聊的天南地北,我一度以为自己只是参加了一场陌生人的送别宴席。
外公葬地的风水极佳——风水大师如此评价,我也觉得他安息之所极为理想,既不远离家乡,又靠近他一生所热爱的群山,视野开阔,依山傍水。我们在墓旁守了一整夜,随后将外公遗体送往殡仪馆火化。
在火化前,工作人员揭开覆盖在外公遗体上的白布,让我们得以最后一睹他的容颜。我看到了一个瘦小、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外公。工作人员轻声问道:“还有什么要说的吗?不然就要推进去火化了。”此时在场的亲人纷纷哭了起来,而我和舅舅、舅妈、大姨、小姨则静静站在人群的前面,什么都没做,我只呆呆地注视着那张既熟悉又略显陌生的面庞。
将外公的骨灰及拾骨安置于墓中,下葬完毕后,前来吊唁的客人陆续散去,外公耗费他生命最后时光重新修建的家里只剩下外公的后代,显得格外静寂。归途中,我感到头晕目眩,浑身乏力,不知不觉便在车上睡去。那是我记忆中唯一一个没有见过笑声的元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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